中國鶴崗——在陰冷潮濕的淋浴室內,礦工們身體上洗下的煤灰把水染成了巧克力色,一名工人一個人坐着抽煙,眼睛盯着地上。

他說想多待會,因為自從工資被減半,他就一直在父母家吃晚飯,每次去都覺得丟人,不想再過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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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Li Qiang for The New York Times

    在同屬龍煤集團的富力煤礦,工人在下礦前打開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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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Li Qiang for The New York Times

    在約100萬人口的煤礦城市鶴崗,人們在市內一條相對繁華的街道上購物。那裡的政府如今面臨著考驗,要在經濟放緩之際妥善處理工人的不滿情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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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Li Qiang for The New York Times

    隨着中國經濟放緩,政府也許不能信守改善工人生活水平的承諾。

「要是有任何一個領導把自己的工作做好,情況就不會是這樣,」這名姓郭的39歲工人說。「如果他們想開除我,就開除好了。還能比現在更壞?」

可能真的會更糟。

這個礦場的所有者龍煤集團是中國東北部最大的煤礦公司。它在9月宣布,計劃裁掉10萬名員工。在位於四個城市的42座煤礦削減40%的勞動力,是這片靠近俄羅斯邊境、正在逐漸衰落的「鐵鏽地帶」最大規模的一次裁員。

中國一直對龍煤這樣的老舊國企的大規模裁員進行管控,通過壓制抗議行動、提供補償金和工作培訓,避免出現罷工和騷亂的局面。

不過,那是在中國經濟蒸蒸日上的時期,比較容易對下崗工人進行安置。現如今,在這個蕭條的煤礦城鎮和全國其他一些遭受沉重打擊的地區,中國政府面臨的考驗,是能否在經濟放緩之際妥善處理勞工的不滿情緒。

龍煤集團目前推遲了大部分裁員計劃,只裁掉了幾百名年紀比較大、職位不重要的工人。上個月,龍煤集團所有者黑龍江省政府宣布,提供38億元人民幣資金,幫助公司償還債券。但多名分析師表示,這類援助只能在短期內緩解問題,無法避免最終的命運。

位於上海的諮詢公司安迅思息旺能源(ICIS C1 Energy)的分析師鄧舜表示,自2011年至今,煤炭價格下降了近60%,全國整個煤炭工業都不好過。他表示,相比於效率更高、更新的煤礦公司,龍煤集團員工更多,但產煤量卻比前者少得多。

「他們非常擔心出現社會動蕩,所以就往後延,」他說。「這些裁員兩年前就該進行了。」

但是,不滿情緒已經開始露頭。

今年4月,龍煤集團還沒有公布裁員計劃的時候,就有數千人在人口約百萬的鶴崗的街頭遊行,抗議拖欠工資。這次活動的組織者被帶走關了起來。

到了10月份,企業管理層把工人堵在礦區,以阻止他們舉行抗議活動。在他們計劃進行集會行動那天,警方還在公司總部外的街道上進行巡邏。

幾周後,互聯網監管機構曝光了一群工人,表示他們曾在網絡論壇上商討舉行示威活動。他們被帶到派出所,取了指紋,並被警告,如果敢再這麼做,就會被判刑。

「我們緊張,公司更緊張,」27歲的小陳在一家幾乎空無一人的餐館一邊吃早餐一邊說。他是這次夭折的抗議活動的組織者之一。此時,他剛結束晚班工作,就着幾杯啤酒吃完了自己的早餐。「我們不知道以後會發生什麼。完全要看公司怎麼安排下崗工人。」

和這裡其他礦工一樣,他在接受外國記者採訪時要求只用姓來指代自己,以免遭到報復。

讓中國政府更加擔憂的是,鶴崗不是唯一一個政府與勞工的關係日益緊張的地方。據位於香港的觀察機構中國勞工通訊(China Labor Bulletin)統計,今年前11個月,中國共有2354次罷工和勞工抗議活動,相比於去年同期的1207次,幾乎翻了一倍。該組織還表示,上個月中國出現了301次此類事件,達到了歷史新高。

沮喪的工人們的反應受到了密切關注,因為中國共產黨的權力能否持久,總是和它能否持續帶來經濟增長相關聯。這裡有一個不成文的社會契約,即黨帶來經濟增長、工作機會和更高的生活水平,作為交換,勞工們默許其獨攬大權,放棄組織工會或進行抗議的權利。

如果工人認為政府無法兌現它的承諾,這種約定就有可能解除。

嚴重經濟困境的外在跡象頗為明顯。顧客寥寥的餐館正面掛着轉讓的牌子。搶劫案件增加:井蓋和手機是常見的目標。女性表示因為害怕被搶而不再戴珠寶。

黑龍江是中國經濟最不景氣的省份之一,並且這種情況已經持續了多年。從國家統計局的數據來看,今年前三季度,該省未扣除通脹因素的經濟產出同比下降2.2%。

「現在我們看到的,是中國的一部分地區經濟形勢非常非常嚴峻,」北京龍洲經訊(GaveKal Dragonomics)中國問題研究總監白安儒(Andrew Batson)說。「這種情況非常驚人,非常不尋常。」

然而,國有煤礦不願減產,因為這裡幾乎沒有其他工作。9月發出通知後不久,龍煤就進行了第一輪裁員,不過規模相對較小。

快60歲的員工被叫至一棟廢棄建築二樓的辦公室。兩名年輕的工作人員厲聲向他們下達命令。他們被要求籤署一份兩頁紙的合同。合同承諾每月向他們發放一小筆補貼,並含糊地承諾將為其提供再培訓。

55歲的老會便是第一批被裁的員工之一。「當時是早上7點,」他回憶說。「和領導開完會以後,隊長來到我們更衣室。他說:『夥計們,壞消息來了。』接着他又說,『老會,你屬於年齡超標的。』」

老會說他很傷心。他在礦上當了35年的消防員,本指望着領退休金。他說,沒人告訴他會拿到多少離職補償。

儘管妻子、兒子和兒媳都有工作,他還是入不敷出。「我一直在給兒子還房貸,還有負責孫子的日常花銷,」他說。「缺錢,必須得工作。我還能怎麼辦?我想讓孫子接受最好的教育,這樣才能離開這個地方。煤炭沒有前途。」

龍煤集團的管理層拒絕接受採訪。記者向其設在哈爾濱的總部提出了採訪請求,對方回復稱,「我們正忙於規劃公司改革,尚未做好向外公布消息的準備。」

過去十年里,隨着該地區人口減少,留下來的年輕人說覺得自己被困住了。他們幾乎沒有可以進入南方工廠的技能,何況那些工廠也不再像過去那樣招聘了。他們說自己被希望男的都去礦上工作的家庭傳統束縛住了。

一名29歲的機修工說,他喜歡在礦上的車間里和精密儀器打交道的工作。拒絕公開姓名的他表示,自己之前曾嘗試在港口城市大連找工作,但父母不允許他去。

他忍着眼淚說,現在自己要靠未婚妻和父親。他的未婚妻是一名視頻編輯,收入不菲。他父親靠開卡車也比他掙得多。

「還留在這裡的大部分人都像我一樣,沒有出路,」他說。「如果公司按時全額發放工資,工人是很願意幹活的。」

40歲的老崔是一名司機。他說自己不願等着被裁員,於是主動辭職了。他希望能拿到的士牌照,以便補貼每個月104美元的離職補償。他說補償金還不夠過日子用的,更別說還給妻子看病欠下的6000美元醫藥費了。

他預測等裁員到了最厲害的時候,會有可怕的暴力事件。90年代的上一次經濟危機之後,出現了一個惹眼的新群體:被私有化不久的小煤礦的老闆。他們開着梅賽德斯-奔馳四處招搖。

「90年代,大家都窮,」他說。「現在富的太富,窮的太窮。因為裁人,大家都提心弔膽。沒人有在除了煤礦以外的地方謀生的路子。馬上過年了,鶴崗肯定要亂。」

翻譯:常青、陳亦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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